二审改判，我们经历了什么

      2020年6月的一天，烈日当空，有一位双腿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及其家属走进了律所。从他们额头上的汗水，我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焦急与不安。经过沟通，当事人涉嫌的是开设赌场罪，赌资148万，一审被江西省某法院判处有期徒刑2年。家属表示要坚决上诉，从家属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家属的委屈和不满。经过我简单的分析，案子很快就签了下来。

律师是通过贩卖自己的时间来谋生，因而对时间有天然的敏感性。我第一时间关心的是上诉期限的问题。家属手上没有判决书，我们立马与一审法官取得联系，发现家属来找我们的那天是上诉期的倒数第二天，因案件不在南昌本地，意味着第二天就要立马出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远处不时传来鸡叫声，似乎是为我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我开车接上我的得力伙伴姚律师就出发了。因时间紧急，我们只有在车上写上诉状。

一路上，我们一边开车一边讨论着如何书写上诉状，多次讨论的面红耳赤，但是我相信“道理越辩越明，案件越辩越透”，到达终点时，一份令我们满意的上诉状写出来了。

疫情期间，看守所安排律师在公安局的办案中心远程视频会见。和正常会见不同，视频会见无故增添了诸多的人为障碍，例如：是否提前预约，是否有空闲的视频会见室，是否有律协的备案表等等。

虽然我来之前已经打听了当地会见的程序，但到了现场听了负责视频会见的同志的种种要求，我一脸懵逼。

律师，是维护私权的个体，不像单位里面，碰到问题可以向上级汇报。同时，也不能把碰到的困难甩给家属，毕竟人家请你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把问题又甩回去的。

只为成功找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立马决定，兵分两路。姚律师负责在公安局排队视频会见，我通过同学联系到看守所，让看守所通融一下，先让当事人签上诉状。

为消除当事人签上诉状的疑虑，我特意让民警转达当事人，上诉是其家属的强烈愿望，自己千万不要放弃。上诉状递交进去后，我还是忧心忡忡，犹如烈日灼心，生怕签字过程会出现差错。

疫情期间，看守所不让进。于是，我顶着上午11点的烈日，站在看守所门口等着，汗水已打湿了我胸口的衬衫。同时，看守所门口在修路，往来的大货车扬起来的灰尘让我“尘满面，鬓如霜”。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马上就要到下班时间了，签字的上诉状还没有送出来，我心急如焚。11点30分，我接到姚律师的电话，她欣喜地说，看守所考虑到我们是南昌过来的，让我们最后一个会见一下当事人。

我说，长话短说，上午我们必须要见到签字的上诉状。于是，我继续像长颈鹿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在看守所门口守望。12点05分，来看守所门口办事的律师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约10分钟后，我终于看见民警出来，民警很不耐烦地把签字的上诉状递给了我说道，下次早点来。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接过上诉状，连忙说了声谢谢。

上诉状成功提交的当天晚上，我接到家属电话。家属告诉我，案外人主犯的弟弟极力劝说他们不要上诉，说上诉没有用，上诉只会把事情越搞越大。出于职业的敏感性，我跟家属分析，上诉是我们的权利，为何作为主犯的弟弟劝说我们不要上诉呢？答案只有一个：主犯的弟弟与本案定有某种关联。

现在适当交代一下本案的背景：本案案发后，所有的涉案人员在七天内全部被公安机关取保候审，我的当事人被取保了两次，收了两次保证金，一审开庭后被收押，但是一审开庭后主犯逃跑，从犯全部被判实刑。

记得我拿到判决书后，看到这个案件的办案流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感叹道，多数开设赌场案总是那么错综复杂。我仿佛看到案件上笼罩着重重迷雾，本案表面能看到的东西都是浅显的东西。

哲学里的经典台词“透过现象看本质”闪过我的脑海。谁是飞奔的狼，谁是替罪的羔羊。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也许，这就是本案的命脉所在。

经过一番“不抛弃不放弃”的死缠烂打后，一审法院同意我们在一审法院阅卷，同时给了我们两份一审判决书。我们拿着案卷材料回到了南昌。开始了我们五进办案单位的历程。

一进某市。起初，姚律师看完第一遍案卷对本案的改判并无信心。于是，她决定前往会见，与当事人核实相关的证据，并找到相应的突破口。根据“两高一部”关于开设赌场的司法解释，对受雇佣为赌场从事接送参赌人员、望风看场、发牌坐庄、兑换筹码等活动的人员，除参与赌场利润分成或者领取高额固定工资的以外，一般不追究刑事责任，可由公安机关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而我们的当事人只是在赌场发放筹码，并未领取高额工资，也未有开设赌场的合意

二进某市。经过我们寻找相关的司法解释、判例等，最终我们商定好了辩护策略。带着我们的辩护策略，我们会见了当事人。当事人说“张律师，这个案子就判了两年，看守所的人都和说我了上诉没有用，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服刑早点出来。我爸妈年纪大了，你叫他们不要再折腾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说，上诉又不会加刑，也是你为你自己争取的一次重要机会；再说，我们发现了本案的重大问题，我有信心能够改判，请你务必有信心，对上级的纠错能力有信心。说完后，他点了点头，表情十分的坚毅。律师，不仅要精通法律，而且要懂犯罪心理，给当事人做心理辅导也十分的重要。

三进某市。经过多次的翻看案卷，我们发现了本案的诸多问题。于是，我们带着《非法证据排除申请书》《录音录像调取申请书》《证人出庭作证申请书》《开庭审理申请书》等文书来到了中院。此趟是书记员接待的，我们把文书提交了，并询问了主办法官的联系方式，本来想约见承办法官的，但是无奈承办法官出差了，我们悻悻而归。

四进某市。回南昌后，我们一直跟进本案的进展，隔一段时间就问询承办法官回复我们提交的申请。在联系了两三次后，承办法官决定见面与我们交换意见。我记得那天温度骤降，法官热情的在接待室接待了我们，负责本案的法官是一名年纪较轻的女法官，我义愤填膺地发表了我的观点，她时不时用笔记本记录着我的观点，并当场表示认为本案量刑过重。

回昌的路上，我打电话给我在该院上班的大学同学打听承办法官的手机号码，得到的回复是：李法官跟你沟通后觉得你好恐怖，我不方便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你。我笑了，虽然我同学没有把法官的号码告诉我，我现在还觉得他不够意思，但是我觉得此次沟通目的达到了。回去的路上，我给那位认为我“恐怖”的法官编辑了一条短信，内容如下：

你好，李法官，我是某某的辩护律师张润根。首先，感谢您昨天对我们的热情接待，让我们感受到了温暖，尤其在这个温度骤然下降的秋天。

关于案子的事情，还是要跟您这边说一下。我们还是坚持认为我的当事人的行为完全处以行政处罚即可。我的法律素养告诉我，法律人心中都充满着正义，对于恶劣的犯罪分子，我们要严厉打击；但对于弱者，我们更加需要保护。本案中，给我们和家属的感觉就是：我们的当事人是替罪羊，主犯却逍遥法外。有几个问题我还是要提醒一下。一是本案多个线索表明，我们会向有关部门举报。我相信贵院会明察秋毫，不偏袒基层部门的一些违法行为，公平公正公开处理这个案子。二是我的当事人是主犯的开车司机，主犯要求我的当事人进入赌场发筹码的行为，是一种指令行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的当事人可能会受到解雇的后果，不能因为他在里面发放了筹码而认定他参与了管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为缺乏期待可能性，不具有违法性。三是从主观方面来看，主犯叫他进入赌场做事，并没有跟他约定工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与主犯一起参与开设赌场的合意，不以营利为目的，只是单纯的帮忙行为。四是从客观上来看，他在赌场里面做事时间较短，没有领取高额工资，零获利，相关司法解释也明确该行为可以不认为是犯罪，不能认定为从犯。

我记得，他的父母找到我的时候说，我真不知道我儿子怎么就这么一个事被判了两年，我是外地人，又找不到人来帮助我们，只能相信法律，相信上级部门的纠错能力，给我们一个公平公正的交代。

是的，我希望贵院能够彰显法治的进步，给他一个公平正义的判决。目前，我的当事人已关押了近4个月之久，父母的年老，妻子的无助，萦绕在他家庭的上空。本律师代表家属希望贵院能够尽快做出无罪判决，或者以宣告缓刑的方式实现本案的正义。我们也相信，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谢谢！”

五进某市。在前几次的沟通铺垫后，我们继续跟踪本案，李法官称，本案要上会讨论。我们再次提出要进一步沟通，想在上会之前再强调一下我们的观点。李法官说我这段时间负责扫黑除恶的案子，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我们庭长沟通。我们知道，开会决定案子的走向，级别越高，说话分量越重，。于是，我们决定第二天立马前往见庭长。庭长是一位年纪较大的资深法官，我带着一颗谦卑的心与庭长交谈，交谈过程十分的和谐。我们把辩护意见交换后，又谈起了当今的司法环境。我当时说，我知道要贵院出无罪判决十分的不实际。他立马改口说，现在不一样了，这两年我都判了好几个无罪判决。

他的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新。我连忙对庭长的勇气表示了敬意。这次交流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专业才能赢得尊重，改变需要勇气，可往往，我们缺的就是这份勇气。我相信未来的无罪判决会越来越多。

11月17号的南昌，早晨的太阳暖暖的。西装革履的我，走进了律所大厅。新来的前台告诉我有一份来自法院的快递。

来了，它来了。我知道是判决书。

打开判决书，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撤销一审第几项……，依法改判……”。和我们预判的一模一样，两年改判为一年。

在那一刻，我开心地在群里发了个红包。但我并没有开心多久。我并没有觉得我是胜利者，在司法领域，律师和公检法人员都是案件的参与者，都是司法公正的防线，我们对立又统一，对立是因为站的角度不一样，统一是因为都是为了更好的司法。以前我打官司，一心想要的就是赢！赢！赢！；而现在想想，其实案件没有输赢，只要公平公正，大家都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