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证责任倒置的理解要义

　　作者：熊承星律师

　　工作中有时会听到同事间讨论一些有关举证责任的法律问题，比如“离婚诉讼中，女方举证证明被殴打受伤事实后，举证责任倒置给男方，由男方举证证明自己没有家暴行为”，比如“劳动者主张加班费的，掌握加班事实的证据倒置给公司，由公司承担举证责任。” 等等。笔者也曾与一些法官朋友讨论过类似问题，笔者发现，部分律师、法官对举证责任倒置的相关概念、内涵还存在理解上的偏差。为此，下面笔者结合证据法理论与实务，就举证责任倒置的相关问题，略作阐述，供律师同仁参考。

　　01.我国民事诉讼领域采取的一般性举证责任分配规则的理论基础是德国学者莱奥·罗森贝克提出的“法律要件分类说”。该学说将作为举证对象的法律要件事实分为权利发生要件事实、权利限制要件事实、权利妨碍要件事实及权利消灭要件事实。主张权利存在的当事人应当对权利发生要件事实承担举证责任，主张权利限制、权利妨碍或权利消灭的当事人应当对相应事实承担举证责任(《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第91条)。

　　02.有关举证责任的分配，目前我国采取法定主义。即根据上述规定，就某一诉讼案件而言，将法律规范构成要件对应的待证事实分类后，就可以直接依据法律规定对双方当事人分配举证责任。换言之，法官对双方当事人分配举证责任是一个适用法律的过程，对此法官没有裁量权。举证责任倒置也属于一种特殊的举证责任分配规则，当然得有明确规定才行。(2002年《民事证据规定》第7条“在法律没有具体规定，依本规定及其他司法解释无法确定举证责任承担时，人民法院可以根据公平原则和诚实信用原则，综合当事人举证能力等因素确定举证责任的承担”之规定已不再适用。同理，《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办案规则》第14条其实也不再适用。)

　　03.对双方当事人而言，依据法律要件分类说来分配举证责任，能使法院在绝大多数诉讼纠纷中的举证责任分配上确保公平公正。但社会生活纷繁复杂，如果对所有情形都依据该举证责任分配规则审理判决，势必会导致一些特殊民事诉讼领域的不公(比如一些侵权纠纷诉讼领域的因果关系和过错的证明)，不利于保护当事人的正当权益。因此，为了平衡双方当事人在举证上的能力和手段，以求达到诉讼公平的效果，诉讼法上就设计出了举证责任减轻的技术或方法，包括举证责任倒置、证明妨碍、拟制自认等。

　　04.理解举证责任倒置的内涵有四个要点：①享有倒置举证诉讼利益的通常是难以举证的一方;②其本质是一方当事人对利己事实主张不负担举证责任，而由对方当事人负担证伪的责任;③被倒置举证的待证事实属于使诉讼请求正当化的组成法律规范构成要件的事实;④已为法律(或司法解释)明文规定。

　　05.举证责任倒置和事实推定的区别在于：①举证责任倒置的法定性是其最为明显的形式特征，即某一类案究竟由哪方承担哪些事实的举证责任早已为法律(或司法解释)所明文规定，而事实推定则得依据个案具体认定;②就某一具体诉讼案件而言，事实推定必须要满足待证事实的存在符合高度盖然性这一证明标准，而举证责任倒置并不一定符合该证明标准。从数学集合的角度理解，二者是交叉关系;③举证责任倒置是一种基于价值衡量的技术设计，而事实推定是基于客观认识逻辑的一种诉讼规则。

　　06.一般而言，离婚诉讼中的家暴事实认定(假定男方为施暴方)需要满足女方被殴打受伤+受伤是男方造成这两个要件。通常情况下，女方受伤照片、去医院就诊记录、伤情鉴定等只能证明女方受伤这个事实，还无法证明受伤是男方殴打所致。但如果受伤是晚上发生，一般就可以推定是男方施暴所致。我们说这种情形下“女方证明自己被殴打受伤后指认是男方施暴所致，此时举证责任转移至男方，由男方举证证明自己没有家暴行为”，这属于事实推定而导致的举证责任转移，而非举证责任倒置。当然，如果经后法律或司法解释明确将这种举证规则纳入的，则其就有了举证责任倒置的性质，即无论客观证据是否符合高度盖然性的证明标准，都可以依据该举证规则作出事实认定。从这个意义上讲，举证责任倒置可理解为是一种法律推定。

　　07.在劳动争议纠纷诉讼(或劳动仲裁)中，“发生劳动争议，当事⼈对⾃己提出的主张，有责任提供证据。与争议事项有关的证据属于⽤人单位掌握管理的，⽤人单位应当提供;⽤人单位不提供的，应当承担不利后果”，这种规定不是举证责任倒置，而是证明妨碍(也称“妨害举证推定规则”，2019年《民事证据规定》第95条有规定)。证明妨碍的本质是事实推定，是因公司不提供相关证据而让法官对待证事实为真产生了充分的内心确信(即认为达到了高度盖然性的证明标准)，导致举证责任转移。

　　08.值得注意的是，侵权责任纠纷中环境污染责任和产品责任中的免责事由、高度危险责任中受害人故意、饲养动物损害责任中的受害人或第三人过错等，不属于举证责任倒置，而是举证责任正置。因为免责事由、受害人故意等事项并不是权利主张方提起诉讼时需要举证证明的内容，即便要证明，也是举证责任转移回来后再承担举证责任。